Chapter 76 最後一刻其實我還沒走，看你背影越來越遠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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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 76 最後一刻其實我還沒走，看你背影越來越遠了
洛瑞的 14 層現在是 2028 計劃的制作部，原來制作人的辦公室朝著東南，現在變成了小黑屋，專門供原畫師進去閉關。文案組依舊在原來的位置，對面是阿基拉的美術組，但工作內容和之前完全不同，姜幻負責 NPC 的人設制作，每天只要創作在各個關卡的可以同玩家對話的 NPC 就可以，對話可以自動生成，發布的人物也是隨機的，不需要太過覆雜的情感，也不需要精確到起承轉合。不太需要熬夜，偶爾可以準時下班。但姜幻空得發慌，打開文檔時想起的故事永遠是《熱戀大陸》中的男主形象，還有在身後辦公室盡頭走出來的永遠熱愛穿西裝的柏鏡川。
對其他人來說什麽都沒變，唯獨對姜幻來說堪稱翻天覆地，柏鏡川從生活中消失了，連同磁暴時期打印的厚厚一摞的故事，還有她曾經花錢做的李君逐吧唧和立牌……說來可笑，在線下購買的二次元周邊都在，她依舊是喜歡二次元的打工仔。
甚至單迪蒙幫她買到的玩偶也都在。
柏鏡川再也沒有出現在她夢裏。盡管姜幻記得每一個畫面，第一次見面時抱著她躲避撞上人行道汽車的陌生男人，進入辦公室雷厲風行挽救制作組的制作人；只有一件西裝穿了快兩個月，經常被皮鞋磨到流血的古板男人，散發了魅力不自知，在她家隔壁住下，又被她的甜點迷得七葷八素……柏鏡川，點點滴滴入侵她的生活，像帶有顏色的燃料，蒸發後看似什麽都沒留下，卻留下一片水漬。
哭泣沒有意義，嚎啕大哭也很難看，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都很安靜，她坐在辦公室很多時候都像一株植物，但同事看到姜幻，都覺得她本來如此——2028 的老員工，待在角落撰寫 2028 的邊角料，換個人寫說不定還活潑點，她太沈悶，對團隊來說可有可無。
這是萬神之境給了她柏鏡川之後，留下的報應般的刻板印象。
唯獨阿基拉還是姜幻最貼己的朋友。捧著便當盒鉆進會議室“刷”地拉開窗簾，主動分享炸雞給正在補覺的姜幻，試圖吐槽她年輕又不太中用的小男友。姜幻沒有睜眼：“如果和我吐槽完男朋友不行之後立刻找補他對你不錯，我建議你直接發去小紅書，保準你評論比點讚多，被收藏進奇葩情侶天造地設文件夾，大家祝你百年好合。”
“嘴巴太壞了。姜幻，我印象中你沒這麽毒的。你太久沒談過戀愛，腦子已經銹了，這樣下去會變成尼姑的。”
“誰說我沒談過戀愛。”
“嗯，你談過，玩日乙，給國乙充錢，還要跟我吐槽他們的臺詞肉麻又差，像去不掉豬騷的肥膩五花肉。”
姜幻終於睜開了眼睛：“你對我有這樣的印象？”
“不然呢？我們也是四年的同事啊。”
“四年我都在做這些嗎？”姜幻坐直了身體：“還有別的嗎？我沒有談過和虛擬男主的戀愛嗎？”
“談啊，國乙你有 20 個老公，但沒見你對誰托付終身。但這樣是對的，誰會氪金砸錢給摸不到的男人啊。”
“你就沒有印象嗎？柏鏡川是我的男朋友，咱們曾經的制作人，這層樓曾經的制作組叫《熱戀大陸》，我們都是柏老師的鐵血娘子軍……”
阿基拉伸手捂住了姜幻的嘴：“姑奶奶，你上次喝醉了也是這麽說的，大家都以為你腦子搭錯了哪根筋，差點把你錄下來，去和那些精神不正常的胡言亂語的瘋人劃等號。”
“你也不信我。”姜幻樂發失落：“你可是 esfj 啊，不是號稱腦內有表格嗎。曾經跟我說，沒有人能騙得了你……”
“我現在也有，每一筆賬每一個下屬的任務都記得。但姜幻，你是不是腦子燒壞啦？你時不時就會念叨這些，柏鏡川這個名字我聽都沒聽說過，網上也搜不到，你該不會是做夢夢到的吧？壓力太大了我陪你去逛公園，或者去看看心理醫生？”
沒有人相信這個世界上出現過柏鏡川，更沒人知道李君逐。記憶被改寫就像是拖拽進回收站一樣簡單，唯獨她留存著和柏鏡川相關的記憶。姜幻只平淡地回答，我現在不做夢了。
獨自被留在城市裏，一切都有喜歡的人的影子，看起來什麽都沒變，實際上卻又永遠回不到從前。
“習以為常”看似平淡的四個字，到底需要多久？也對，她的生活只是沒有柏鏡川，對於其他沒有保留記憶的人來說，就像魚沒有了自行車。
周五的午休，同事們簇擁成一堆在電梯門口：“姜幻，要不要去仁武路？”
“不了，我沒空。”
“你好奇怪。仁武路不是洛瑞的後花園嗎？走十分鐘就可以吃頓好的還能逛逛散心，唯獨你不去。要不要我給你數數這條路上都有什麽好店鋪？”
“真的不用，我比較懶。”
同事們對姜幻的刻板印象又多了一條——不喜歡集體活動，也不算禮貌。發自內心排斥仁武路，狹隘，不合群。
姜幻並不想知道仁武路上有沒有單迪蒙，也不想知道有沒有饗和魂室，偶爾聽說有印象店，她也不願多去問店主的名字。就像被統一拿走了記憶後覺得無事發生的同事們一樣，姜幻不去搜索仁武路，也不參與同事對仁武路店鋪更疊的八卦，只埋頭在崗位耕耘，工作比誰做得都快。
在姜幻心裏，能把心情坦率說出來的對象不存在了，和原不原諒沒有關系。
人都走空了，姜幻下樓買三明治充饑，碰見在湖邊吃同款午餐的付老。銀色的長發已經過了肩膀，被風吹得很潦草，付老並不介意，還在看湖中的黑天鵝。作為 2028 的制作人，為了在虛擬社會中讓女兒覆活是公開的秘密，他已經先一步在手機中放入了測試版，捏臉制作了女兒的模型，經常和女兒聊天；前一陣還在“大爆炸”展示了過了生日之後稍微“變老”了一點的女兒——耳朵的位置上移了 1 毫米，嘴角微微有了細紋，這是系統自動判定的臉型會做出的衰老而進行的調整。
付老回頭看到了她：“坐嗎。”
周圍都是石凳，陽光明媚地鋪在湖面，邀請人們在湖邊停駐。在這裏柏鏡川曾經矯健靈活地搶救自己的手稿，視頻被錄下來惹得整個部門都在嘲笑他，尤其救上來的是一摞白紙。但這是初遇柏鏡川時為數不多的被打動的瞬間，多半的時間都在排斥這位挑剔的制作人。付老主動問起她在制作組的工作，她現在只負責給 NPC 撰寫基本的性格特點，對話都可以通過基礎性格自行生成，她只要盡力讓每個 NPC 有特色就可以，在制作組的可替代性很高。付老說，很好，女孩子可以輕松一點，會有餘力對付生活裏的瑣事，你們不必太辛苦。
磁暴後大家都被刪除了記憶，付老應該不記得柏鏡川，也不記得曾經有過熱戀大陸，這樣一來，也沒法向他提起有一整塊地圖都是她設計的。難得的能夠向大領導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，沒了。但她並沒有興趣邀功請賞，只是想和付老說，女性的想象力並不是唯唯諾諾躲在舒適區，而是能夠獨立設計一整塊地圖，更可以獨當一面去塑造很多有血有肉的人物。
但她說不出來，做過的人物都從工作內容和生活裏消失了。沒有代表作的創作者，吆喝得再響都是空談。黑天鵝展開了翅膀撲扇了幾下，水面扇出大片波紋，但它們只梳梳羽毛，在湖中做被觀賞的風景。她依舊和付老說起 2028 計劃，能讓逝去的人重新被創造出來，或者人們塑造自己的理想型並且陪伴自己，是巨大的心靈補給；但人們意識到這些是假的而拋棄他們時，這些生命也許會擁有了自己的意識，怎樣處置也是問題。付老微笑著回答，如果這些被創造的人有生命，他們自然會按照他們的生命軌跡去生活，被拋棄也是他們人生的一部分。其實在你沒有關註他們的時候，他們也在努力生活，你姑且當成是在平行世界，你們只是擦肩而過就可以。
姜幻因為這句話微微發楞。付老收拾了三明治的包裝，站起身時說，你把頭發染了，這樣很好，你在向前走。
“您記得我之前的發色？”
“嗯，之前你不在我的部門。”
姜幻嚇得站了起來：“您是怎麽知道的……”
“這個項目是我的親骨肉，我對 2028 的進度一清二楚。”付老微笑著離開：“數據是可以被修改的，記憶也可以。但我活得太久了，沒有人能讓我忘記和我女兒有關的過去，多小的事情都不可以。磁暴來臨的那個晚上你到過北極村，我見過你，你為了一個男孩走了很遠的路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一定還有機會創造出其他東西，在我這裏暫時休整吧。”
話中有話，姜幻看著付老的背影沈思許久，這段話更像是柏鏡川的托付——是她的錯覺嗎？
柏鏡川是個無聊的男人，對這座城市的探索都和自己有關，於是在認識柏鏡川後，姜幻和他深度綁定，卻意外地發現他在這座城市的軌跡並不多，地標建築都沒有一起走過，更沒有停下來好好享受過生活。姜幻走上公司的天橋，習慣性地朝著街對面看看——同樣都是奔波的同齡人，在天橋上走向四個不同的方向，卻不再有一個穿著西裝會變出彩虹給她的人。
初稿落水後變成爛紙糊，建模被無辜刪除，五官本來以為會永遠刻進心裏，現在連微笑的樣子也逐漸淡去。如果真的被帶走去新星球就好了，雖然還在工作，制作人很用心也並不針對她，2028 充滿期待，但和她的夢想關系不大，生活又變成沒什麽意義渾渾噩噩的樣子。
還有個秘密基地是三年前發現的，姜幻搜索了一下並沒有改建，提著塑料袋裝著啤酒，借由樓裏的居民開單元門走了上去。這是市中心一棟 6 層老洋房的秘密，頂樓的小樓梯外是個可以吹風看夜景的天臺，曾經短暫認識的攝影師介紹的寶地，姜幻誰都沒分享過，柏鏡川……也沒來得及。爬上頂樓推開門，看到了已經在天臺的老式煙囪旁邊喝酒的溫離。
本來想問她怎麽會知道這裏，但姜幻曾經 發誓傷心了就來這兒發呆，端木玄人設裏有遠離人群獨處的設定，又喜歡登高，這附近還有哪棟樓出名到可以獨處喝酒，也就是這兒了。
端木玄不在了，這段記憶傳到溫離這裏，那個神通廣大的系統也不過如此。
喜歡過自己創造的男主，四舍五入也算心意相通。兩個人沒話找話，不好過的人提起什麽都是觸對方眉頭，只能默默喝酒。溫離並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類型，但面對姜幻的沈默還是主動開口：“我在重新找工作，處處碰壁，應該是我曾經舉報過《熱戀大陸》遭到了報應。”
“沒關系，《熱戀大陸》已經沒了。”姜幻笑了笑：“你舉報的事情也早就不存在了，應該是柏鏡川刪掉的。”
“我……還是要道歉。”溫離的酒瓶碰了碰姜幻的瓶口，那瓶酒只被雙手捧著遲遲沒動，但人好像已經醉了。晚來的歉意依舊發自內心，晚風襲來，又把沒能坦誠的歉意吹散，姜幻一直沒有聽她說話。直到姜幻回過神來才打破了安靜，她問：“你和我說話了嗎？”
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。溫離伸手摸了摸姜幻的額頭：“沒有發燒。你剛才的樣子很像是接通了宇宙中的信號。”
“……真的有這個功能就好了。”
“當成他們去了另一個星球就可以。我晚上失眠在踩縫紉機，還會抓起拖鞋接信號呢，還會裝作端木玄接通了我的信號，嘴巴一如既往地壞。”
姜幻心想，我該怎麽回答你，他們的確都在另一個星球，說不定已經開始了新生活，百廢待興，個個都是初代奇點移民。
“你不覺得這是失戀嗎。”
“不算吧。又不是不愛我了，只是見不到，說不定哪天我系鞋帶買咖啡的功夫他就又出現了，還是同樣地愛我，我還要嫌棄他來得晚。”姜幻吞了口水，沒意識到聲音在發抖：“還相愛的話就不算分手，如果是不愛了分開才算失戀……”
“別欺騙自己了。”溫離眼睛亮亮的：“戀愛沒能進行下去，就是失戀了啊。”
“嗯，不算帥，眼睛很小，腿不夠長，甚至都沒有超過 185，現在男主很卷的，不夠高算什麽男人……”
“但柏鏡川還挺性感的，畢竟是熟男。”
“沒關系，端木玄是全方位升級，胸肌腹肌更漂亮，年輕就是資本。”
溫離為了讓氣氛輕松，開了個非常差的玩笑：“就，你會看一些……動畫片或者有肢體接觸的……呃，這種電影去代入他們嗎？”
“會啊。”姜幻倒沒覺得這些不可說：“從前沒有見過他的時候當然會，這也是戀愛想象的一種，只是太低俗的不會，看到戀愛類電影的時候抱在一起的時候，尤其會想象，也會討厭他們。怎麽可能會把在情色片上看到的喜歡的姿勢套在他頭上呢，那都是充滿男凝視角的動作啊，我只能挑出很少的姿勢覺得和他很像。SILK 算是很合適的廠牌了，但無論怎麽代入都不會相同的，真正愛你的人是不會有參考的，只會發自內心地想要親吻和擁抱而已……”
姜幻不再說下去了，風把空酒瓶吹倒，像是要提醒什麽，但他們都不會再當成別有用心的靈魂來過。溫離卻比以前開朗了些：“沒關系，我被愛過後強大了不少，頑強得很，你能量不足可以理解，我分點給你。”
收拾了垃圾下樓，本不是朋友人不能相互安慰著抱在一起，只並排走在巷子裏，穿出去會再次偶遇能夠喝酒的街道，全上海最浪漫的年輕人都會聚在那裏跳舞搭訕，完全沒有芥蒂。心事可以變成浪漫的一部分嗎？不然怎麽可以如此松弛地在街頭，仿佛真的沒有牽掛似的。姜幻放眼望過去，每個人似乎都言不由衷地快樂，但他們模仿著韓團的舞步，或者拍打著其他人的身體追打嬉戲，或者交疊著腿架著電腦在加班，時不時擡起頭加入朋友的交談笑罵一句，仿佛喧鬧是種魔法，混入大型的孤獨會暫時不那麽難熬。姜幻在人群裏認出了阿基拉和她的年輕男朋友，阿基拉同步看到她：“你怎麽也在，快來！”
小男友謙和地讓出座位，準確地說是被阿基拉推了下去，姜幻有些不自在，推拒著躲開了座位，熱情的幾個朋友順勢站起來，執意想讓她融入進來。本想解釋自己和朋友一道，擡起眼來卻沒有看到溫離。身後播放著節奏舒緩的 citypop，有人架起手機：“來一起拍個視頻吧！”
“讓新來的這個姐妹站中間！”
阿基拉一聲號召，朋友們熱情地把姜幻推到了中間，拍攝的男孩比了個手勢：“我來找個適合的音樂，不然對不起這麽柔情蜜意的氛圍……”
剛想吐槽這氛圍和柔情蜜意有什麽關系，錄制鍵一按，手機裏響起的是流行到爛大街的純愛 BGM，阿基拉大聲喊著：“姜幻對不住了，這歌一響純愛登場，不應景就是不配合了。”
說完一共並排五個人，左右兩邊抱在一起——接吻。姜幻攤開手掌沖著鏡頭尷尬地笑了笑：“你們還真是歡迎我，把我特意推到中間來，下一秒不會還要拉近了鏡頭仔細捕捉我有多可悲吧？”
柏鏡川肯定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，要麽春風化雨，要麽會主動過來打破僵局，而且多半出其不意，從背後抱或者說句前言不搭後語卻又惹人臉紅心跳的表白，總之不會讓這個尷尬的場合中的姜幻失意地被錄制下來。向左看是對陷入熱戀恨不得黏在一起的情侶，右半是相互嫌棄但捏著臉頰摟著腰還能親得甜蜜的老夫老妻，孤獨被無端地放大，她笑著嘆了口氣，算了，如果能讓這個視頻看起來好笑，她也願意做一次喜劇人設……
下一秒有人湊上來對著她的嘴唇親了一下，輕飄飄的，但觸感柔軟又溫暖，是溫離。她肯定是臨時起意，就像是很久之前在別墅裏轟趴，孤絕時地被自己塞了張船票一樣。但她笑著握著個酒瓶，嘴角還泛著酒的香氣，沖著她眨了眨眼睛，眼神裏是倔強的不滿，仿佛天臺上那句話又重覆了一遍，沒關系，我被愛過後強大無比，這份滿足可以分點給你。
溫離緊緊抓住姜幻的手，像是要把渾身的力氣傳遞給她，像朵野性又頑強的玫瑰。姜幻想起遙遠的比喻，女孩每個階段都在等一座獎杯，而面前的女人像是在她失敗時執意要給她頒獎，且叫作才華吧，擁有這座獎杯的時間都是谷底，但肯定會帶來好事情。
她對溫離感激地笑了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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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瑞的 14 層現在是 2028 計劃的制作部，原來制作人的辦公室朝著東南，現在變成了小黑屋，專門供原畫師進去閉關。文案組依舊在原來的位置，對面是阿基拉的美術組，但工作內容和之前完全不同，姜幻負責 NPC 的人設制作，每天只要創作在各個關卡的可以同玩家對話的 NPC 就可以，對話可以自動生成，發布的人物也是隨機的，不需要太過覆雜的情感，也不需要精確到起承轉合。不太需要熬夜，偶爾可以準時下班。但姜幻空得發慌，打開文檔時想起的故事永遠是《熱戀大陸》中的男主形象，還有在身後辦公室盡頭走出來的永遠熱愛穿西裝的柏鏡川。
對其他人來說什麽都沒變，唯獨對姜幻來說堪稱翻天覆地，柏鏡川從生活中消失了，連同磁暴時期打印的厚厚一摞的故事，還有她曾經花錢做的李君逐吧唧和立牌……說來可笑，在線下購買的二次元周邊都在，她依舊是喜歡二次元的打工仔。
甚至單迪蒙幫她買到的玩偶也都在。
柏鏡川再也沒有出現在她夢裏。盡管姜幻記得每一個畫面，第一次見面時抱著她躲避撞上人行道汽車的陌生男人，進入辦公室雷厲風行挽救制作組的制作人；只有一件西裝穿了快兩個月，經常被皮鞋磨到流血的古板男人，散發了魅力不自知，在她家隔壁住下，又被她的甜點迷得七葷八素……柏鏡川，點點滴滴入侵她的生活，像帶有顏色的燃料，蒸發後看似什麽都沒留下，卻留下一片水漬。
哭泣沒有意義，嚎啕大哭也很難看，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都很安靜，她坐在辦公室很多時候都像一株植物，但同事看到姜幻，都覺得她本來如此——2028 的老員工，待在角落撰寫 2028 的邊角料，換個人寫說不定還活潑點，她太沈悶，對團隊來說可有可無。
這是萬神之境給了她柏鏡川之後，留下的報應般的刻板印象。
唯獨阿基拉還是姜幻最貼己的朋友。捧著便當盒鉆進會議室“刷”地拉開窗簾，主動分享炸雞給正在補覺的姜幻，試圖吐槽她年輕又不太中用的小男友。姜幻沒有睜眼：“如果和我吐槽完男朋友不行之後立刻找補他對你不錯，我建議你直接發去小紅書，保準你評論比點讚多，被收藏進奇葩情侶天造地設文件夾，大家祝你百年好合。”
“嘴巴太壞了。姜幻，我印象中你沒這麽毒的。你太久沒談過戀愛，腦子已經銹了，這樣下去會變成尼姑的。”
“誰說我沒談過戀愛。”
“嗯，你談過，玩日乙，給國乙充錢，還要跟我吐槽他們的臺詞肉麻又差，像去不掉豬騷的肥膩五花肉。”
姜幻終於睜開了眼睛：“你對我有這樣的印象？”
“不然呢？我們也是四年的同事啊。”
“四年我都在做這些嗎？”姜幻坐直了身體：“還有別的嗎？我沒有談過和虛擬男主的戀愛嗎？”
“談啊，國乙你有 20 個老公，但沒見你對誰托付終身。但這樣是對的，誰會氪金砸錢給摸不到的男人啊。”
“你就沒有印象嗎？柏鏡川是我的男朋友，咱們曾經的制作人，這層樓曾經的制作組叫《熱戀大陸》，我們都是柏老師的鐵血娘子軍……”
阿基拉伸手捂住了姜幻的嘴：“姑奶奶，你上次喝醉了也是這麽說的，大家都以為你腦子搭錯了哪根筋，差點把你錄下來，去和那些精神不正常的胡言亂語的瘋人劃等號。”
“你也不信我。”姜幻樂發失落：“你可是 esfj 啊，不是號稱腦內有表格嗎。曾經跟我說，沒有人能騙得了你……”
“我現在也有，每一筆賬每一個下屬的任務都記得。但姜幻，你是不是腦子燒壞啦？你時不時就會念叨這些，柏鏡川這個名字我聽都沒聽說過，網上也搜不到，你該不會是做夢夢到的吧？壓力太大了我陪你去逛公園，或者去看看心理醫生？”
沒有人相信這個世界上出現過柏鏡川，更沒人知道李君逐。記憶被改寫就像是拖拽進回收站一樣簡單，唯獨她留存著和柏鏡川相關的記憶。姜幻只平淡地回答，我現在不做夢了。
獨自被留在城市裏，一切都有喜歡的人的影子，看起來什麽都沒變，實際上卻又永遠回不到從前。
“習以為常”看似平淡的四個字，到底需要多久？也對，她的生活只是沒有柏鏡川，對於其他沒有保留記憶的人來說，就像魚沒有了自行車。
周五的午休，同事們簇擁成一堆在電梯門口：“姜幻，要不要去仁武路？”
“不了，我沒空。”
“你好奇怪。仁武路不是洛瑞的後花園嗎？走十分鐘就可以吃頓好的還能逛逛散心，唯獨你不去。要不要我給你數數這條路上都有什麽好店鋪？”
“真的不用，我比較懶。”
同事們對姜幻的刻板印象又多了一條——不喜歡集體活動，也不算禮貌。發自內心排斥仁武路，狹隘，不合群。
姜幻並不想知道仁武路上有沒有單迪蒙，也不想知道有沒有饗和魂室，偶爾聽說有印象店，她也不願多去問店主的名字。就像被統一拿走了記憶後覺得無事發生的同事們一樣，姜幻不去搜索仁武路，也不參與同事對仁武路店鋪更疊的八卦，只埋頭在崗位耕耘，工作比誰做得都快。
在姜幻心裏，能把心情坦率說出來的對象不存在了，和原不原諒沒有關系。
人都走空了，姜幻下樓買三明治充饑，碰見在湖邊吃同款午餐的付老。銀色的長發已經過了肩膀，被風吹得很潦草，付老並不介意，還在看湖中的黑天鵝。作為 2028 的制作人，為了在虛擬社會中讓女兒覆活是公開的秘密，他已經先一步在手機中放入了測試版，捏臉制作了女兒的模型，經常和女兒聊天；前一陣還在“大爆炸”展示了過了生日之後稍微“變老”了一點的女兒——耳朵的位置上移了 1 毫米，嘴角微微有了細紋，這是系統自動判定的臉型會做出的衰老而進行的調整。
付老回頭看到了她：“坐嗎。”
周圍都是石凳，陽光明媚地鋪在湖面，邀請人們在湖邊停駐。在這裏柏鏡川曾經矯健靈活地搶救自己的手稿，視頻被錄下來惹得整個部門都在嘲笑他，尤其救上來的是一摞白紙。但這是初遇柏鏡川時為數不多的被打動的瞬間，多半的時間都在排斥這位挑剔的制作人。付老主動問起她在制作組的工作，她現在只負責給 NPC 撰寫基本的性格特點，對話都可以通過基礎性格自行生成，她只要盡力讓每個 NPC 有特色就可以，在制作組的可替代性很高。付老說，很好，女孩子可以輕松一點，會有餘力對付生活裏的瑣事，你們不必太辛苦。
磁暴後大家都被刪除了記憶，付老應該不記得柏鏡川，也不記得曾經有過熱戀大陸，這樣一來，也沒法向他提起有一整塊地圖都是她設計的。難得的能夠向大領導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，沒了。但她並沒有興趣邀功請賞，只是想和付老說，女性的想象力並不是唯唯諾諾躲在舒適區，而是能夠獨立設計一整塊地圖，更可以獨當一面去塑造很多有血有肉的人物。
但她說不出來，做過的人物都從工作內容和生活裏消失了。沒有代表作的創作者，吆喝得再響都是空談。黑天鵝展開了翅膀撲扇了幾下，水面扇出大片波紋，但它們只梳梳羽毛，在湖中做被觀賞的風景。她依舊和付老說起 2028 計劃，能讓逝去的人重新被創造出來，或者人們塑造自己的理想型並且陪伴自己，是巨大的心靈補給；但人們意識到這些是假的而拋棄他們時，這些生命也許會擁有了自己的意識，怎樣處置也是問題。付老微笑著回答，如果這些被創造的人有生命，他們自然會按照他們的生命軌跡去生活，被拋棄也是他們人生的一部分。其實在你沒有關註他們的時候，他們也在努力生活，你姑且當成是在平行世界，你們只是擦肩而過就可以。
姜幻因為這句話微微發楞。付老收拾了三明治的包裝，站起身時說，你把頭發染了，這樣很好，你在向前走。
“您記得我之前的發色？”
“嗯，之前你不在我的部門。”
姜幻嚇得站了起來：“您是怎麽知道的……”
“這個項目是我的親骨肉，我對 2028 的進度一清二楚。”付老微笑著離開：“數據是可以被修改的，記憶也可以。但我活得太久了，沒有人能讓我忘記和我女兒有關的過去，多小的事情都不可以。磁暴來臨的那個晚上你到過北極村，我見過你，你為了一個男孩走了很遠的路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一定還有機會創造出其他東西，在我這裏暫時休整吧。”
話中有話，姜幻看著付老的背影沈思許久，這段話更像是柏鏡川的托付——是她的錯覺嗎？
柏鏡川是個無聊的男人，對這座城市的探索都和自己有關，於是在認識柏鏡川後，姜幻和他深度綁定，卻意外地發現他在這座城市的軌跡並不多，地標建築都沒有一起走過，更沒有停下來好好享受過生活。姜幻走上公司的天橋，習慣性地朝著街對面看看——同樣都是奔波的同齡人，在天橋上走向四個不同的方向，卻不再有一個穿著西裝會變出彩虹給她的人。
初稿落水後變成爛紙糊，建模被無辜刪除，五官本來以為會永遠刻進心裏，現在連微笑的樣子也逐漸淡去。如果真的被帶走去新星球就好了，雖然還在工作，制作人很用心也並不針對她，2028 充滿期待，但和她的夢想關系不大，生活又變成沒什麽意義渾渾噩噩的樣子。
還有個秘密基地是三年前發現的，姜幻搜索了一下並沒有改建，提著塑料袋裝著啤酒，借由樓裏的居民開單元門走了上去。這是市中心一棟 6 層老洋房的秘密，頂樓的小樓梯外是個可以吹風看夜景的天臺，曾經短暫認識的攝影師介紹的寶地，姜幻誰都沒分享過，柏鏡川……也沒來得及。爬上頂樓推開門，看到了已經在天臺的老式煙囪旁邊喝酒的溫離。
本來想問她怎麽會知道這裏，但姜幻曾經 發誓傷心了就來這兒發呆，端木玄人設裏有遠離人群獨處的設定，又喜歡登高，這附近還有哪棟樓出名到可以獨處喝酒，也就是這兒了。
端木玄不在了，這段記憶傳到溫離這裏，那個神通廣大的系統也不過如此。
喜歡過自己創造的男主，四舍五入也算心意相通。兩個人沒話找話，不好過的人提起什麽都是觸對方眉頭，只能默默喝酒。溫離並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類型，但面對姜幻的沈默還是主動開口：“我在重新找工作，處處碰壁，應該是我曾經舉報過《熱戀大陸》遭到了報應。”
“沒關系，《熱戀大陸》已經沒了。”姜幻笑了笑：“你舉報的事情也早就不存在了，應該是柏鏡川刪掉的。”
“我……還是要道歉。”溫離的酒瓶碰了碰姜幻的瓶口，那瓶酒只被雙手捧著遲遲沒動，但人好像已經醉了。晚來的歉意依舊發自內心，晚風襲來，又把沒能坦誠的歉意吹散，姜幻一直沒有聽她說話。直到姜幻回過神來才打破了安靜，她問：“你和我說話了嗎？”
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。溫離伸手摸了摸姜幻的額頭：“沒有發燒。你剛才的樣子很像是接通了宇宙中的信號。”
“……真的有這個功能就好了。”
“當成他們去了另一個星球就可以。我晚上失眠在踩縫紉機，還會抓起拖鞋接信號呢，還會裝作端木玄接通了我的信號，嘴巴一如既往地壞。”
姜幻心想，我該怎麽回答你，他們的確都在另一個星球，說不定已經開始了新生活，百廢待興，個個都是初代奇點移民。
“你不覺得這是失戀嗎。”
“不算吧。又不是不愛我了，只是見不到，說不定哪天我系鞋帶買咖啡的功夫他就又出現了，還是同樣地愛我，我還要嫌棄他來得晚。”姜幻吞了口水，沒意識到聲音在發抖：“還相愛的話就不算分手，如果是不愛了分開才算失戀……”
“別欺騙自己了。”溫離眼睛亮亮的：“戀愛沒能進行下去，就是失戀了啊。”
“嗯，不算帥，眼睛很小，腿不夠長，甚至都沒有超過 185，現在男主很卷的，不夠高算什麽男人……”
“但柏鏡川還挺性感的，畢竟是熟男。”
“沒關系，端木玄是全方位升級，胸肌腹肌更漂亮，年輕就是資本。”
溫離為了讓氣氛輕松，開了個非常差的玩笑：“就，你會看一些……動畫片或者有肢體接觸的……呃，這種電影去代入他們嗎？”
“會啊。”姜幻倒沒覺得這些不可說：“從前沒有見過他的時候當然會，這也是戀愛想象的一種，只是太低俗的不會，看到戀愛類電影的時候抱在一起的時候，尤其會想象，也會討厭他們。怎麽可能會把在情色片上看到的喜歡的姿勢套在他頭上呢，那都是充滿男凝視角的動作啊，我只能挑出很少的姿勢覺得和他很像。SILK 算是很合適的廠牌了，但無論怎麽代入都不會相同的，真正愛你的人是不會有參考的，只會發自內心地想要親吻和擁抱而已……”
姜幻不再說下去了，風把空酒瓶吹倒，像是要提醒什麽，但他們都不會再當成別有用心的靈魂來過。溫離卻比以前開朗了些：“沒關系，我被愛過後強大了不少，頑強得很，你能量不足可以理解，我分點給你。”
收拾了垃圾下樓，本不是朋友人不能相互安慰著抱在一起，只並排走在巷子裏，穿出去會再次偶遇能夠喝酒的街道，全上海最浪漫的年輕人都會聚在那裏跳舞搭訕，完全沒有芥蒂。心事可以變成浪漫的一部分嗎？不然怎麽可以如此松弛地在街頭，仿佛真的沒有牽掛似的。姜幻放眼望過去，每個人似乎都言不由衷地快樂，但他們模仿著韓團的舞步，或者拍打著其他人的身體追打嬉戲，或者交疊著腿架著電腦在加班，時不時擡起頭加入朋友的交談笑罵一句，仿佛喧鬧是種魔法，混入大型的孤獨會暫時不那麽難熬。姜幻在人群裏認出了阿基拉和她的年輕男朋友，阿基拉同步看到她：“你怎麽也在，快來！”
小男友謙和地讓出座位，準確地說是被阿基拉推了下去，姜幻有些不自在，推拒著躲開了座位，熱情的幾個朋友順勢站起來，執意想讓她融入進來。本想解釋自己和朋友一道，擡起眼來卻沒有看到溫離。身後播放著節奏舒緩的 citypop，有人架起手機：“來一起拍個視頻吧！”
“讓新來的這個姐妹站中間！”
阿基拉一聲號召，朋友們熱情地把姜幻推到了中間，拍攝的男孩比了個手勢：“我來找個適合的音樂，不然對不起這麽柔情蜜意的氛圍……”
剛想吐槽這氛圍和柔情蜜意有什麽關系，錄制鍵一按，手機裏響起的是流行到爛大街的純愛 BGM，阿基拉大聲喊著：“姜幻對不住了，這歌一響純愛登場，不應景就是不配合了。”
說完一共並排五個人，左右兩邊抱在一起——接吻。姜幻攤開手掌沖著鏡頭尷尬地笑了笑：“你們還真是歡迎我，把我特意推到中間來，下一秒不會還要拉近了鏡頭仔細捕捉我有多可悲吧？”
柏鏡川肯定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，要麽春風化雨，要麽會主動過來打破僵局，而且多半出其不意，從背後抱或者說句前言不搭後語卻又惹人臉紅心跳的表白，總之不會讓這個尷尬的場合中的姜幻失意地被錄制下來。向左看是對陷入熱戀恨不得黏在一起的情侶，右半是相互嫌棄但捏著臉頰摟著腰還能親得甜蜜的老夫老妻，孤獨被無端地放大，她笑著嘆了口氣，算了，如果能讓這個視頻看起來好笑，她也願意做一次喜劇人設……
下一秒有人湊上來對著她的嘴唇親了一下，輕飄飄的，但觸感柔軟又溫暖，是溫離。她肯定是臨時起意，就像是很久之前在別墅裏轟趴，孤絕時地被自己塞了張船票一樣。但她笑著握著個酒瓶，嘴角還泛著酒的香氣，沖著她眨了眨眼睛，眼神裏是倔強的不滿，仿佛天臺上那句話又重覆了一遍，沒關系，我被愛過後強大無比，這份滿足可以分點給你。
溫離緊緊抓住姜幻的手，像是要把渾身的力氣傳遞給她，像朵野性又頑強的玫瑰。姜幻想起遙遠的比喻，女孩每個階段都在等一座獎杯，而面前的女人像是在她失敗時執意要給她頒獎，且叫作才華吧，擁有這座獎杯的時間都是谷底，但肯定會帶來好事情。
她對溫離感激地笑了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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